老兵简介 钟文进:九十六岁 籍贯:广西上林县澄泰乡圩底村车田庄 年龄:九十六岁(民国十三年) 部队番号:四十六军新编十九师五十五团团部通信排上等通信兵 军长:黎行恕,师长:罗活。团长:张宇 团副:范益清(上林澄泰乡澄泰社区新村庄) 第一营长:樊诚,上林古蓬乡(今忻城县古蓬镇) 第二营长:杨超英 广东江门 第三营长:柯显明 从军时家庭情况:父母健在,有兄弟三人,一人早逝,大哥早一年入伍,在新编十九师当传达兵。
(一)
民国三十二年的时候,我还在上高小,刚过完清明插完早稻,我在赶圩的时候遇上了我一个部队当兵的同学叫李纯克(音),是唐来庄的,他刚好回来探亲。一见到我就对我说:“文进,当兵去呀。” 那时我就纳闷了,我还没满十七岁,都没到当兵的年龄。再说了,我哥都去当兵了,也用不着我再去呀。 本来我是不想去的,可我那同学又继续说: “你今年是不用去,可明年你满十八了,就得去抓阄抽丁了。万一抽中,就得由上边安排,去哪个部队都不知道。还不如现在主动去投军,你阿舅范益清在部队里当中校副团长呢。现在去他部队里投军有个照样不说,那里还有一堆的老乡。“
一听他这么说得头头是道,我自己也相信了。那年头,征兵可不是两丁抽一了,只要成年了就得去抓阄,要是不幸被抽中,不去也得去,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去到哪个地方都不知道。 既然都得去部队,还不如自己主动去。想去哪个部队就去哪个部队,老乡多还有个照应。
一九四三年清明过完,和家里人打声招呼我们几个上林的同乡:六站的黄云龙、塘来李纯清、白圩莫维英,大岭村钟民一共四个人就跟着李纯克一起去投军。 现在想来当时也真是年少不懂事,我们家就两兄弟,都当兵去了。万一都死在战场上,我家就没后了。可当时年纪轻轻,哪想得那么远,说走就走了。也不怕阿叔阿婶(爸妈)伤心落泪。
李纯克带着我们几个人,一路步行,走上林、忻城、柳城差不多半个月到了柳州城,然后直接到四十六军新编十九师报道。 新兵入伍,得首先体检考核。和我一起同来的几个老乡没有文化只好下到连里面当个大头兵。我自己经过文化考核直接安排进团部通信排,军衔是二等通信兵。
抗战时期,应征的广西青年
(二)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部队驻扎的地方。就在柳州城边的桃花村。柳州城周边都是讲官话的,但偏偏这个桃花村是讲新民话(客家话)。 桃花村离柳州城很近,走个把小时就到了。我们部队里的伙食都是进城买的。那时候我们士兵都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家里,团部就在村里的一个大地主家的家里。那房子青砖大瓦好气派。
(抗战时期训练中的广西部队)
部队可能住在这里很久了,桃花村外,修有了各种各样的训练场。平时的队列操练,战术训练,演习场都有。训练的时候,老百姓经常来围观,长官有时一高兴,就拉着我们一堆兵唱军歌。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经常唱的那首军歌的歌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我们46军新编19师55团主要是柳州周边县份的兵源为主,我们上林的兵不多。部队里很少有逃兵,逃兵一般都是在来的路上跑了。伙食还行,一天两餐,早上吃糙米饭,晚上还是糙米饭,有配菜,但也就是些青菜、南瓜、豆腐这些。逢节日会有加菜,能吃上几两肉。饭是能吃饱,就是没油水。
我们新编19师有个习惯,部队里兄弟们喜欢搞同乡会。新兵入伍,没多久就有老兵介绍认识几个同乡。还有就是趁着部队放假、聚会、过节时找老乡。把胸章翻过来,看背面,那上面写有士兵的籍贯,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老乡了。当时我们团上林老乡里官大的有二营长樊诚。他是古逢乡(今忻城县古逢镇)的蛮佬。还有中校团副范益清,我们澄泰乡新村庄的,他虽然是团副,但军衔和团长一样都是中校。平日里他事情多,我是他远房外甥,来部队当兵几个月了,他连我来都不知道。
(抗战暑期,正在接受美国教官训练的中国士兵)
我当时干的是通信兵,日常训练就是:高空架线,半高空架线,低空架线。我们那时候用的电话机是德国西门子生产的,一个总机下边有二十个分机。把总机架好,在顺着电话线把分机拉出去。一个分机一组线,一组两捆。布线的时候两个人一组,两个人扛着五六十斤的电话线线爬山涉水、翻山越岭的布线能把人累死。
除了架线还要学旗语,旗话要学的东西特别多,还都是要死记硬背的。幸好我年青记性好,又上过高小,这些都不难倒我。不过让我郁闷的是我们通信兵没有枪。团部通信排班排长有短枪防身,我们普通的士兵连把步枪都没有,最多就两个手榴弹。枪没得摸,但怎么打枪还是知道的。教官教我们,步枪瞄准是三点一线,超过四百米就把标尺立起来,射击瞬间要屏住呼吸。
当时四战区的长官部就驻扎在柳州城里,经常有司令部的长官下来视察。我们新十九师是驻扎柳州的部队,我们团又离柳州城最近,长官说来就来了, 我们四十六军的军长黎行恕,新编十九师师长罗活先不说。四战区的司令长官张发奎都见过好几次。张发奎人不高,但长得四方八面,讲一口带点匪气的广东话。他训话很少,要说也是几句大白话,经常逗得弟兄们想笑。 (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
白崇禧也见过。白长官来部队喜欢训话,他一训话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们大头兵在底下都站累了,他在台上还口沫横飞说得没完。不过,你还别说白长官是很聪明的一个人。我记得当时我们训练的很多教材都是他牵头编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教材里的几句话;“行军注意防敌袭,遇到敌机莫乱跑,张开口快卧倒。宿营驻扎第一课,抢修阵地把命保……” 话写得很通俗,一听就能明白。但那时候已经是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天上的日本飞机都没见得几架了。 部队主要驻扎在柳州,有时候也会换防到桂林,最远的时候去过湖南衡阳。
(三)
民国三十三年夏天,日本人进攻湖南,很快就打下了长沙城,还把衡阳给围了。衡阳吃紧,中央就调周边部队去增援。广东、广西、四川的部队都去了。我们四十六军也奉令前往。 部队坐火车从桂林、柳州出发到了衡阳外的一个叫什么塘的小车站停了下来,就开始布置作战任务。 当时衡阳城已经被日本人围了有一个多月了,听说第十军打得很惨很苦,再没援军入城就顶不住了,上峰命令我们不惜代价增援衡阳。
(四十六军新编十九师士兵)
我们四十六军很快就打到了衡阳城外的雨母山,再往前攻就攻不动了。日本人在云母山周边的十几个山头都布置好了阵地,挡住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前边的部队伤亡太大,上峰调我们五十五团担任主攻。
五十团负责正面,新编十九师另两个团负责两侧。命令交待下来,团长和团副就带着人下到营里安排布置作战任务去了,我们通信排也忙着架设电话线路。结果刚走没一伙军部的 一个长官就下来了,我们团长团副都不在。他本来想在团等团长回来的。可军情紧急,还没等他喝口茶,另两个团的人就派人过来催他了。(新十九师曾经驻扎衡阳)他立马就把当时在团部的我叫住了向我口述命令。
具体的命令细节我是记不得了,主要就是我们五十五团的进攻方向和掩护阵地及各兄弟部队的方向及各种注意事项。他怕我记不全,还特意在作战地图上标了出来。说完了,他特意交待,必须一字不差把命令传达给我们团长。 团长回来后,我把命令报告了上去。团长将信将疑,可军情紧急,来不及再请示报告,只好先做再说。等电话线架好了,长官的电话也打了过来,询问我团的准备布置情况。团长赶紧汇报,结果一字不差。长官很高兴,就在电话里说,刚才负责传达命令的通信兵干得不错,以后不用他去干架线的话,负责值守电话总机,传达命令。
(进攻衡阳的日军步兵)
听到这个命令我可高兴了,不用去野外布线可算安逸了。可没想到值守话机也不是舒服的,仗打起来没日没夜,没人换班,经常是几天不得睡。只好趴在总机上打盹,拉个屎都不敢走远。
除了守电话总机还要传达命令,军部的人下来视察过,见我这个通信兵连把枪都没有,也直说要配支驳壳枪给我防身才行。可直到打完了仗我连枪都没摸过。团部里通信排、工兵排、担架排、卫生队没枪的兄弟一大把,要轮也轮不到我这个入伍才一年的新兵。我阿舅(范益青副团长)特意交待我,没事别乱跑,这是战场,不怕鬼子,就怕汉奸。你身上没枪要是被汉奸发现了,准把你抓去邀功。
当然也不是说在团部就是安全的。团部不时需要更换位置,有时为了便于指挥还要前移。有一次我带着几个人刚把电话总机架在主阵地后边的反斜面上,还没接得两个电话,日本人的小炮就打过来了。咣,咣几发炮弹就砸了下来。掀起的泥土溅了我一身泥,吓得我赶紧抱起总机转移。还有一回我们把电话总机架在一个山坳里,没想到日本兵抢占了高处的一个山头,通过观察发现了我们通信排主机的位置,重机枪子弹就扫了过来。‘叭叭叭’,我身边的草都被打断了,重机枪子弹掀起的泥土都把我眼睛给糊住了。吓得我立马趴倒在地,一动不动。一直到天黑,趁着夜色和几个弟兄拖着总机才逃了出来。好彩自己没受伤,电话主机虽然被打破了铁皮,但好在没坏。
最危险的有一回传达命令,路上碰到友军的一个连队不给通行。我说是增援衡阳的四十六军通信兵要到前线去传达作战命,一顿好说歹说才让我过去。第二天听说那个连昨天下午被日本人突袭,整个连的人都完了。好彩他们让我过去了,要不然那天我也交待了。
(日军攻陷衡阳)
在雨母山我们四十六军和日本人打了差不多十天,还没等我们突进去,守城的第十军就投降了。外围援军见增援已经失去意义只好撤退。我们新编19师在雨母山和日本兵打了差不多半个月,伤亡了近两千人。 听说第十军军长方先觉和几个师长都跑出来了。听人说方军长是把头发染白了化妆后从城里跑出来了。 救援衡阳,我们四十六军尽力了,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只差一步。 部队退回广西后,师里开了表彰会,立功的士兵都受的嘉奖。我自己从二等兵提升到了上等兵,还得了奖金。
(四)
衡阳失守,我们部队退回桂林。日本人接着又继续进攻广西,十月底就打到了桂林。部队只好继续往贵州撤。在贵州荔波高岭(地名)和鬼子打个碰头的遭遇战。 当时的地形是两山夹公路,我们不敢走公路,走山路,没想到日本兵也不敢走公路,也走山路。结果两拨人一翻过个山头就撞上了。
先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谁。先是步枪一顿乱射,然后弟兄们就乱哄哄地往山头上跑,抢占制高点,日本人也跟我们一样。两拨人隔着一条公路,各自占了几个山头打了一天一夜。日本人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不敢强攻,我们也不懂日本人有多少人,也只是坚守。当时投入战斗的是两个营,一千多人。第二天下午,我们第三营到了。军号一吹,迫击炮一打,日本兵就心虚了,丢下几个山头就撤了。不清楚日本兵有多少,我们也没紧追。
(四四年,正在往贵州转移的广西军民)
在荔波休整了一段时间,战区司令部让我们团赶往百色集中。那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上林、宾阳。上峰命令范团长带人回宾阳组织民团和地方游击队。范团长从部队花名册里点了十几个我们上林老乡同乡,让我们一起和他回去。可谁知道到了宾阳没待多久,范团长和民团司令梁瀚嵩闹了矛盾,吵了起来。范团长甩手就不干了,又带着我们这拨人离开了。
离开了宾阳我们也不知道去哪。范团长就让我回家,说家里两兄弟当兵打日本怎么行,得给家里留种,就让我回了家。回家没多久,日本人撤出了上林,过几个月日本就投降了。
结语
给钟文进老兵写口述的回忆录,我尽量不用任何修饰语言。
当天老兵口述,我飞快敲起键盘。他讲得很慢,实岁九十六了,岁月侵蚀让老人越来越衰老。虽然记忆力仍在,但身体却在步步衰弱。他给我讲起当年从军经历时,虽然思维清晰,但疲态尽显。说个五六分钟,他都要休息一下,最后我问着问着,他就没了声。我转过头一看,老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轻轻地把老人身子扶平,给他盖子毛毯,我静静离开。 老兵不死,只是渐凋零。 十余年前,我很容易就能在乡下找到抗战老兵。但如今在整个上林境内,我能找到的老兵也就钟老一人。中秋节前,我去探望另一位上林云蒙的老兵,可没想到老兵已经在一月前故去。矗立在他那间小屋,那种惆怅让我久久难平……
一代人有一代人故事,随着这些老兵一个个离去,那段故事也都会埋进黄土里。我们能做的,就是趁着老兵健在之时,多多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因为这是我们祖辈的记忆,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家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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